等等
??当熟悉的面孔如同电影慢镜头般出现在她面前时,她像即将兜头撞上挡风玻璃的鸟,结结实实地僵死在原地。 ??大厅的暖气裹着浓郁酒气扑面而来,她当时想的竟然是——他怎么还喝这么多酒? ??他睁开了微阖的眼睛,狭长的眼睛和她相对,神色淡得像一捧白开水。 ??就像看见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。 ??空气掐住了她的喉咙,她的唇张合了一下,喉咙却紧得发不出声音。 ??两年了,他好像一点都没变。 ??肩背挺阔,眉眼冷淡厌倦,还是清凌凌的,恍如高山之雪。 ??电梯门即将合上,他的助理伸手挡了一下,迟疑道:“嘉小姐?” ??攥着外套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,她朝着助理胡乱点了下头。 ??在裴嘉洛眼里,嘉怡像撞了鬼似的,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而过,在助理还在和她打招呼时,她匆匆点头,绕过他们,逃似的快步往外走去。 ??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,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,扬起的长发擦过他的下颚,淡淡芬芳转瞬即逝。 ??扶着助理的臂膀,裴嘉洛缓缓站直了身体,只是脸色白得异常。 ??助理纳闷,“裴总,嘉小姐她什么时候回国的……” ??他摆了摆手,走进了电梯里。 ??在助理要按电梯键时,他出声说:“等等。” ??等谁显而易见。 ??嘉怡没有在门口看见周家傲,后知后觉想起他应该直接去地下车库开车了。 ??她又揽着外套走了回来。 ??一按键,发现电梯里裴嘉洛还没走。 ??她与他无声对视,确定他就是在等她后,才硬着头皮缓步走进去。 ??“去几楼。” ??问出这话的是裴嘉洛,他单手插在大衣兜里,侧影挺拔而冷冽。 ??“六楼。”她克制异常心理反应,平静地说。 ??同样是抵达六楼。 ??嘉怡仿佛被劫匪尾随一样率先匆匆走出电梯——为了不惊动“劫匪”,快步中又刻意放稳,使得整个肩背都是笔直僵硬的。 ??走到门口,嘉怡抬手就要开门,骤然懊恼发现出门太急,房卡插在卡槽里忘记拔了。 ??想到回头去前台拿备用卡,又要再和裴嘉洛撞一回面,嘉怡恨不得穿墙而过。 ??在她慢吞吞假装摸着衣服兜里找房卡时,墨菲定律再次应效,裴嘉洛和助理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背后。 ??她低着头在心里默念,就当我们不认识,就当我们不认识,就当我们…… ??“房卡没拿?” ??裴嘉洛清淡的声音问。 ??嘉怡头皮一麻:“……嗯。” ??“身份证带了吗?” ??“带了。” ??裴嘉洛看着她温吞地从手机壳后取出身份证,那双冷然的眼睛里泛起了几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。 ??他对助理颔首。 ??助理很有眼力见地接过身份证,转身去楼下取备用房卡。 ??等待助理回来的空暇,嘉怡拿着手机刷起了微博,一条一条刷过博文,实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,满脑子都是裴嘉洛怎么还不走。 ??他鼻息轻叹,双手抱臂倚着墙壁站在她面前。 ??他没先开口,嘉怡也打定了主意沉默,但在他叹气时,她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??裴嘉洛没看她,他闭着眼睛靠着墙。 ??嘉怡觉得自己刚刚犯了个大错,她不应该把身份证交给他助理的,她自己下楼一趟,哪怕得窘迫那么几秒,也省去了这漫长的尴尬。 ??为什么突然回来了? ??安静了大约有那么三四分钟后,还是裴嘉洛先开口了。 ??嘉怡在十秒内想了五六个借口,回来办签证、回来参加同学聚会、回来拿学籍资料…… ??她还没想好哪个理由说出来更有说服力,就听裴嘉洛道:“说真话。” ??“……” ??您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? ??她机械翻动微博的手没停,垂着眼皮说:“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?” ??他轻轻一哂,“我如果能预知未来,两年前应该找根链子把你锁起来。” ??他语气太平常了,平常到像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。 ??他绝对干得出这种疯事,嘉怡毫不怀疑。 ??正因如此,她才会选择开诚布公的坦白,13000公里的距离,足以让他们之间再没有转圜的余地。 ??虽然现在遇见他,嘉怡尴尬得只想掉头走二十里,但曾经那种因无法抗衡而产生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却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和心虚。 ??换位思考,嘉怡站在他的立场上,做不到这么“豁然大度”,哪怕是装的。 ??他们等价交换,他已为她谋划好了一切,而她过河拆桥,卸磨杀驴,堂而皇之毁约。 ??她该庆幸他们之间还有一层血缘关系维持最后体面,否则遑论五百万,裴嘉洛让她辍学滚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。 ??裴嘉洛是疯,不是贱。 ??她那么羞辱他,如今他还能心平气和同她说话,嘉怡都该送他一首“听我说,谢谢你”了。 ??因此嘉怡眼观鼻鼻观心,对他的“疯言疯语”不予置评。 ??他们久违地重逢,面对面地站在一条幽静的长道里,纵然气氛还算平和,也再没有不合时宜的暧昧。 ??在助理拿着换好的房卡回来后,嘉怡礼貌道谢,刷卡进门,道了声“早点休息”后,合上了门。 ??门外,神情冷静的裴嘉洛已纯然冽厉,沉声道:“张旷,去查查周家最近有什么动静。” ??他没有点名是哪个周家,助理已经心知肚明。 ??靠在门后,嘉怡久久不能平静。 ??她太了解他了。 ??他之所以理性、冷静,面不改色,是因为他的另一面已经不会展现在她面前了。 ??那是只有在昏天黑地的狭小两人世界里,他才会暴露给她看的一面。 ??他是清冷高洁的佛,也是地狱深处被困弑的魔。 ??她曾一边痛恨,又一边享受。 ??她痛恨他的强势控制,可又无法否认,在无数个颠倒错乱的夜晚,她也控制过他的喜怒哀乐,享受过做他欲望的唯一枷锁。 ??她曾已决定和他一同坠入那一池浑水。 ??可烈日照进了她眼底,她在死海里睁开了眼。 ??是向下沉沦,还是向上握住那一束灼眼的光? ??她不忍太阳黯然落山,却信纵然海面寂寥,他无边无际,不止她一座岛。 ??她伸手,引烈火烧身,背叛了漆黑的海。 ??两年了,她以为过去的情感都该尘封了,没想过重逢,就像曼妥思倒进汽水池,骤然掀起猛烈的情绪波澜,头皮发麻,左右冲撞,反酸的滋味让她胃里都绞痛。 ??她这人也是怪,越是心里无波无澜的时候,她越能自如地控制情绪,真正到了心绪翻涌,反倒成了一根木头,脸僵得连一点笑容都拉扯不出。 ??她已经做了恶人了,那就恶到底,何必还要心虚气短?应该再自然一点,索性否认过去一切,坦坦荡荡叫他一声哥。 ??只是裴嘉洛恶不恶心不知道,她怕对自己反胃。 ??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面目全非的地步的?五年前那个她还会认得今天这个人是她自己吗? ??两个声音又一次在她身体里对峙起来。 ??一个咄咄逼人:我和他走到今天的地步,全因他先过线,我有什么错? ??另一个声音轻声反驳:就事论事,是我和他协定契约,也是我违约在先,这件事我的确有错。 ??一个说:你于心不安,那要么诚心悔过,要么再不回头,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人人自渡,纵然问心有愧,你还有回头的机会吗? ??另一个声音沉默了。 ??不是被说服,而是不敢再往下辩。 ??倘若,她不只是问心有愧呢? ??手机铃声骤然响起,打破了一室囹圄。 ??看到“周家傲”这三个字,她那没有着落点的心从画地为牢中暂且脱逃,她松出口气,接通电话道:“家傲。” ??周家傲的声音爽朗温柔,“对不起宝贝儿,我刚刚在给辅导员回电,才看到你的电话,怎么了?” ??嘉怡这才想起手上攥着的外套,她松开紧得发疼的手指,轻声道:“你外套落在我这里了。” ??“没事,车上不冷,我马上到学校了。” ??“嗯,那你先开车吧……” ??正说着,门被叩了两下。 ??她拉开门,发现门口是去而复返的助理。 ??周家傲听见了敲门声,疑惑问:“有人找你?” ??“嗯,碰见个熟人,你好好开车,先挂了。” ??“熟人?我认识吗?”他笑。 ??“开车注意安全,不能聊天了,挂了。”嘉怡认真叮嘱。 ??他语气温顺,“好,我到学校发消息给你,你也早点休息。” ??见她挂了电话,张助收回打探的目光,道:“嘉小姐,裴总的房间就在624,我得下班了,方便的话,麻烦您回头去看看裴总,如果他头疼得厉害,您就叫私人医生过来。” ??嘉怡不解问:“家里有人能照顾,为什么不送他回去?” ??没想到她完全不清楚家里的情况,助理有些意外,但还是解释道:“家里佣人已经辞退了,裴总现在几乎都住在酒店。” ??住酒店?这是什么癖好?酒店离公司近? ??那也不对啊,公司在顺义区,这可是东城区。 ??见她很是意外,助理欲言又止,“您不知道吗?” ??“知道什么?” ??“裴总几乎不住家的,”他又补充道,“除了老董事长刚去世那段时间他回家多一些外。” ??那不就是她高一吗? ??嘉怡仿佛今天才真正了解裴嘉洛,简直匪夷所思,“为什么?” ??助理道:“裴总一旦头痛得厉害,就听不得家里有任何声音,可身边没人,也不安全,酒店安静,服务生也随叫随到。” ??嘉怡眉头皱了起来,“他头痛是什么原因?” ??“可能是病理性的,也可能是遗传吧,这几年经常发作,去医院检查过,倒也没发现什么明确原因。” ??“那他胃疼呢,去医院检查过吗?”嘉怡追问。 ??“胃疼?” ??助理微顿,反应过来,讪讪道,“那是裴总对家里人说的托辞,老夫人就有头疼病,怕她自责是遗传,裴总在家里只称有胃疼。” ??所以胃疼是骗人的? ??他当时还说的那么煞有介事,什么写博士论文熬得…… ??骗子。 ??见她沉默,助理低声道:“嘉小姐,本来不好麻烦你,但我再不回家,我老婆真要和我闹了。” ??她总认为自己铁石心肠,却又见不得别人低声下气,这事和她没半毛钱关系,她要是心如铁石,就不该管裴嘉洛那个混蛋死活。 ??她抿了抿唇,“我知道了,过会儿我去看看他。” ??“谢谢,麻烦您了,嘉小姐。” ??助理走后,嘉怡犹豫了许久,还是站在624房间门外,敲响了裴嘉洛的门。